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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年以后，再次在北京大学第三医院（以下简称“北医三院”）见到了周谋望教授。此时的他刚从中央党校院区查房归来。时光荏苒，他依旧身材挺拔、目光炯炯。在他面前坐下，我的记忆闪回到了2016年的那个夏天。

在那次《康复再起》的封面报道中，他的身份是中国康复医学会副会长、北医三院康复医学中心主任。那次长谈，他讲到了中国康复医疗体系建设的话题，也谈到骨科康复一体化的理念。“中国很多大医院的骨科水平很高，和世界水平不相上下，但是手术后的效果比国外差很多。这是因为手术后康复没有及时介入。”这番话一针见血。

时隔9年后的再次访谈，他的身份已经变化，他不再担任北医三院康复医学中心主任的职务，而是多了国家康复医学质控中心主任、中华医学会物理医学与康复学分会主任委员、中国医师协会康复医师分会会长等一系列沉甸甸的头衔。很显然，他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康复医学的核心是让患者回归家庭、回归社会，这与健康中国理念高度契合。”他的语气平和而坚定。

两个多小时的对话中，我们从他骨科医生的身份聊起，谈到康复医学这些年的发展，以及这个学科的前途命运和他个人的思考。

多重角色：学术为本

2025年7月16日上午，北京的一间会议室内，中华医学会物理医学与康复学分会换届选举大会举行。当选举结果公布时，现场响起热烈的掌声，周谋望不负众望当选中华医学会物理医学与康复学分会第十三届委员会主任委员。在任职发言中，他提出了“继往开来，学术为本”的发展主题，特别强调“将积极发挥学会的学术引领作用”“加强学术交流”。

为什么如此强调“学术为本”？周谋望直言，在当前社会环境下，物质和名利的诱惑很多，特别是对年轻人影响较大。“我希望年轻一代保持正确的学术方向，而不是一味追求名利。”

学术为本，这是周谋望作为一个医者的底色。从一名年轻医生开始，他就一步一个脚印干学术，直到成为学会主委、国家质控中心主任，得到学界广泛认可。“我没有为某个事情去做很多公关，就是扎扎实实干工作。”

事实上，在周谋望漫长的职业生涯中，学术为本始终是他最坚实的支撑。他医学生涯的起点——中山医科大学以严谨的学风和优秀的师资闻名全国，在这里，周谋望接受了系统的医学教育，奠定了坚实的医学基础。毕业后，他回到家乡武汉进入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协和医院（以下简称“武汉协和医院”），成为一名骨科医生，此后又在解放军总医院（301医院）攻读硕士学位。在顶尖机构的求学和工作经历，让他深刻体会到医学的严谨与传承。

“医学教育中的‘三基三严’精神影响了我一生。”他回忆道，在中山医实习时，教授查房极其严格，连病历中“全身浅表淋巴结无肿大”这样一句话都要追问到底：“你到底查了哪些淋巴结？带教老师检查过了吗？”

周谋望至今记得那位教授严肃的表情：“全身浅表淋巴结包括颈前、颈后、锁骨上、腋窝、滑车上、腹股沟、腘窝等组群，你每一组都检查了吗？检查的手法正确吗？”这种一丝不苟的严谨态度，深深烙印在了年轻的周谋望心中。

在武汉协和医院骨科工作期间，周谋望遇到了另一位对他影响深远的老师——朱通伯教授。朱教授是从德国留学归来的骨科专家，以其精湛的手术技术和严谨的治学态度闻名全国。“朱教授每次手术前都要亲自为患者做体格检查，不管这个患者已经被多少医生检查过。”周谋望说，“他常说：‘医生的手是最好的诊断工具’。”

严谨求实的医学态度深深烙印在周谋望的从医之路中。“医生治病救人，容不得半点马虎。因为关乎人命，不能有丝毫差错。”这句话，成了他日后从医的座右铭。

如今，他把这种精神传递给了自己的学生和团队。在科室里，他对年轻医生的要求同样严格，无论是病历书写、病情分析，还是治疗方案的制定，都不允许有任何疏漏。他经常教导学生，每一个细节都可能影响患者的治疗效果和预后，只有严谨对待每一个环节，才能真正为患者负责。

成为协会会长、学会主委后，他极力营造一种浓厚的学术氛围，激励更多的康复医学工作者投身到学术研究中。“我们精心组织年会，邀请顶尖专家交流，设立提问环节促进互动。”他创新了年会形式，即使邀请院士演讲，也留出5分钟提问时间，“让所有参与者都有与大专家面对面交流的机会，这才是真正的学术交流。”

他还创设了“专家面对面”环节，让三四位专家同时上台，与台下听众进行互动交流。“这个环节特别受欢迎，每次都是座无虚席，还有很多观众站着听。”周谋望自豪地说。

国家康复医学质控中心的工作有行政管理性质，执行力强，对推动学科发展非常重要。“有些工作通过行政渠道推进，比学术途径更有效。”他利用这个平台，制定了国家康复医学质控标准和指标，如人员结构比例、床位要求等，以促进康复学科的发展。还把早期康复介入率作为国家康复医学年度医疗质量改进目标，推动康复与临床结合。

两次抉择：迎难而上

人生重大抉择如同河流分岔口，看似主动择道而行，实则是过往所有选择积累成的必然选择。周谋望的人生中，有两次改变他人生轨迹的重要抉择。回望自己的从医之路，周谋望笑称是“避其锋芒”的选择。高中时期，他就读于武汉一所中学的重点班。那时候流行一句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同学们理科成绩都非常好。周谋望综合成绩总是全班第一，极为出色，语文和英语更是强项，然而数学在班里却并不出众。

作为“新三届”的一员，高考那年，一道14分的立体几何题难住了他。“出来后同学说那道题有三种解法，我深受打击。”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青涩的少年时代。

1979年的这场高考成了周谋望人生的重要转折点。“我想如果学理工科，我的弱项就会暴露在同学们面前。而医学属于理科，我又对人文感兴趣，就选择了学医。”这个决定展现了他早熟的智慧——既避开了自己的短板，又发挥了自己的长处。

但这个选择当时并未得到父亲的支持，他希望儿子能子承父业进入央企工作。“父亲还拿毛主席的话劝我——‘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周谋望回忆道，当时父亲担心学医会被分配到偏远的农村地区。然而，周谋望坚持了自己的选择，并以第一志愿考入当时的中山医学院，从此开启了医学生涯。

成为骨科医生16年后，在千禧年，周谋望面临人生第二次重大抉择，只是，这次他的选择不再是“避其锋芒”，而是“迎难而上”。

2000年，周谋望从部队（空军总医院）转业到北医三院。彼时，康复医学在中国尚处于起步阶段之中。北医三院运动医学研究所所长于长隆教授正在寻找康复科学术带头人，看中了周谋望扎实的骨科背景和丰富的临床经验。就这样，本想一心专注骨科的他，突然被命运推向了康复医学的新领域。

起初，他心中满是犹豫与迷茫，毕竟骨科是他深耕多年的专业，而康复医学领域对他来说就像一片陌生的海洋，充满未知。

“我之前是做显微外科的，在显微镜下做手术，技术很好。”周谋望坦言，刚从骨科转到康复科时，心理落差很大。“那时候康复科地位不高，有人会觉得你是不会做手术或者做不了手术才来康复科的。”他笑着说，“我自信手术做得很好，所以当时确实有些不甘心。”

但于长隆教授的信任和期待，让他感受到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周谋望决定勇敢地跨出这一步。这一决定在当时并不被很多人理解，毕竟他在骨科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绩，放弃熟悉的领域去开拓一个全新的天地，风险和压力可想而知。

转型初期，周谋望面临着重重困难。康复医学与骨科虽然有一定的关联，但在理论体系、治疗方法等方面存在很大的差异。他需要重新学习大量的知识，掌握新的技能。为了尽快提升自己的康复医学水平，他四处求学，参加各种培训和学术交流活动。与此同时，他顶住压力将骨科手术与康复治疗相结合，开展了一系列创新性工作：关节松解术、骶神经前根刺激器植入术、针对肌肉功能恢复的康复手术……他甚至提出了“康复手术”的概念，定义为针对功能问题开展的手术治疗。

“慢慢地，我发现康复医学也很有意思。”周谋望说，“特别是近十几年来，康复医学发展成为国家重视、民众需要的学科，地位不断提高。”他日渐意识到康复医学对于患者的重要性。许多骨科手术后的患者，需要专业的康复治疗才能恢复身体机能，重新回归正常生活。“康复是患者恢复健康不可缺少的一环。”他暗暗告诉自己，要为这个领域贡献自己的力量。

在推动康复医学发展的道路上，周谋望也遇到了来自社会和行业内部的阻力。一些人对康复医学的重要性认识不足，认为康复治疗只是可有可无的辅助手段，不重视康复医学的发展。行业内部也存在着一些观念陈旧、缺乏创新的问题。面对这些困难，周谋望没有退缩，而是通过各种方式推广康复医学的理念和价值，提高各界对这个学科的认识和重视程度。

在这个过程中，最让周谋望有成就感的不是治愈了多少患者，而是推动了“骨科康复一体化”理念在全国的普及和实践。

“我1997年在美国进修时，芝加哥大学和Rush医学中心，骨科和康复科是一体的，叫做Department of Orthopedic and Rehabilitation。”周谋望介绍道，在发达国家，手术后必然跟着康复治疗，这才是完整的诊疗过程。但在中国，长期以来存在着“重手术、轻康复”的现象。

“有的医生甚至说：‘做什么康复？只要我手术做好了就行了’。”周谋望通过实践证明了康复的重要性：“我们明显看到，骨科手术后接受康复治疗的患者效果比不做好得多，并发症减少，功能恢复更好。”

如今，再也没有骨科医生公开说“做不做康复都一样”的话了。“你要说出来就是没有康复理念，是落后观点。”周谋望说。

承前启后：直面挑战

从一名骨科医生到康复医学界的权威专家，25载春秋，周谋望见证并推动了中国康复医学从弱到强的发展历程。

2008年，周谋望教授（右1）参加汶川大地震救援

2008年汶川地震是中国康复医学发展的重要转折点，这次灾难让大量伤员需要康复治疗，也让社会各界开始关注康复医学的重要性。从中央到部委再到地方，一系列促进康复医学发展的政策接踵而至。作为行业专家，周谋望参与制定了一系列康复医学的行业标准和规范，这让他对这个学科的发展有着深刻的洞察。

“健康中国2030国策的核心是把医疗工作重点从治病转向健康。”周谋望说，“康复医学的理念与健康中国最为契合——我们关注的是功能恢复，让患者回归家庭、回归社会。

2013年，周谋望教授（中）参加四川芦山大地震救援

随着人口老龄化、慢性病负担加重和全民健康意识提升，康复医学迎来巨大发展机遇。“人的一生或早或迟、或轻或重都会遇到功能障碍问题，每个人都会需要康复服务。”周谋望举例道，骨关节炎在北方俗称“老寒腿”，实际上是一种骨关节疾病，“康复介入可以减轻疼痛、改善功能，延缓甚至避免关节置换，关节置换术后更需要康复治疗。”

挑战同样不小。人才短缺是首要问题。国家八部门于2021年6月印发的《关于加快推进康复医疗工作发展的意见》提出，力争到2022年，每10万人口康复医师达到6人、康复治疗师达到10人。到2025年，每10万人口康复医师达到8人、康复治疗师达到12人。如今，这个目标仍有待实现。

周谋望最为关注的是康复治疗师的注册问题。康复治疗师作为康复医疗服务的直接执行者，承担着物理治疗、作业治疗、言语治疗等核心工作。但长期以来，其职业定位模糊，缺乏独立的法律身份。现行《医师法》未明确康复治疗师的执业资格，导致其职业发展受限。

“我国康复治疗师还没有注册制度，被当作技术员管理，这在国际上是不多见的。”周谋望讲了一个故事：2008年北京奥运会时，国际奥委会医疗委员会因中国康复治疗师没有注册证书，一度要求从国外派人过来。“后来，我们通过培训发证书才解决。但这说明我们与国际不接轨。”多年来，周谋望和同仁一直呼吁这一制度的推进，但他对此并不乐观，“短期内并不容易解决。”

医保支付方式改革（DRG/DIP）也给康复医学带来挑战。“医保飞行检查常把康复列为重点，可能是因为其他科室蹭康复收费，或者社会上有机构打着康复旗号乱收费。”周谋望表示，康复被纳入DRG分组后，费用被严格控制，影响了临床与康复的结合。

“康复应该是基本医疗的一部分，投入效率比很高。”周谋望希望与医保部门多沟通，让政策更加合理。

新技术如人工智能、脑机接口、康复机器人为康复医学带来新机遇。“脑机接口对脊髓损伤患者特别有意义——脑袋正常，脊髓断了，如何连接上下信号？”周谋望表示，康复医学与工科结合空间很大，“我们正在推动医工结合，碰撞出新火花。”

眼下，周谋望极为关注的另一个方向是中西结合。“康复医学是西方理念，但我们老祖宗早就注重这些了。”周谋望举例道，骨科中的“动静结合”、太极拳、八段锦等传统功法都有康复价值及理念。他认为，康复医学可能是实现中西结合医疗的一个亮点，“如果只讲现代康复，我们可能一直是追随者，是学生。但如果把老祖宗的东西加进来发扬光大，我们就可能成为他们的老师。”

他鼓励年轻人打好临床基本功，继承老一辈医学精神，借助新技术推动康复医学发展。“我们60后马上都要退休了，目的是承前启后，把接力棒交给年轻人，让康复事业发展得更好。”

如今，周谋望依然每周出4个门诊，在3个病房查房。从他的步伐中，看不到疲惫，只有坚定与急切——有病人在等待，还有康复医学的发展需要推动，这位中国康复领域的领军人，依然在路上。